1849年,时任闽浙总督的徐继畬已经跟洋大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九年前,大英皇家海军在漳州城外集结,震耳欲聋的火炮声让这位博学多才、翰林出身的封疆大吏仍然心惊肉跳。

庞大的东方帝国不是已经征服了天下了么?满清帝国的铁骑不是早已踏破八方环宇了么,那西边的荒漠、北方的冰原、南方的丛林、东方的大海预示着老祖宗们的梦想已经实现——四海九州天下一统。天下若棋盘,中央的华夏沃野千里,五服四夷生活在这荒漠冰原丛林与大海中,怎么可能还会造出如此巨大的钢铁战舰,让天朝上国的王师如此不堪一击?

这些年来,他看到了无数西方的「蛮夷」绘制的地图。原来天地不是棋盘,而是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上,广袤的大清帝国也不过是其中一块陆地上东部的边缘一隅。他阅读了无数翻译过来的著作,得知了阿墨利加和欧罗巴的西方世界同样幅员辽阔物阜民丰。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开始搜集这船坚炮利的英吉利国的一切信息。

然而,与我们印象中的晚清官员不太一样的是,徐继畬感兴趣的并不是船怎么造,炮如何做,他在他的书里写到:

都城有公会所,内分两所,一曰爵房,一曰乡绅房。爵房者,有爵位贵人及耶稣教师处之;乡绅房者,由庶民推择有才识学术者处之。国有大事,王谕相,相告爵房,聚众公议,参以条例,决其可否。复转告乡绅房,必乡绅大众允诺而后行,否则,寝其事勿论。其民间有利病欲兴除者,先陈说于乡绅房;乡绅酌核,上之爵房;爵房酌议,可行则上之相,而闻于王;否则报罢。

意思是,英吉利的都城里有个公会所,分成两个部分:由贵族和教会人士构成的「爵房」和由老百姓选举出来有才能的人构成的「乡绅房」。国家上层有大事发生的话,英王就告诉首相,首相告知「爵房」,聚在一起讨论可否,讨论结果如果是可行就要让「乡绅房」的众人批准,如果批不下来,那这事儿就得作罢;那如果国家底层也就是民间有什么诉求,那老板姓就先跟「乡绅房」诉苦,然后「乡绅房」讨论出个解决方案之后呢让「爵房」的贵族大人们讨论批准,然后再告诉首相最后到英王,如果「爵房」不批,这个事儿也就得作罢。

这里的「公会所」、「爵房」和「乡绅房」其实对应的就是英国的国会、上议院和下议院。徐继畬将精力都花在介绍英国的君主立宪的政治制度上,这是在一个古老帝国中骄狂傲慢的士大夫阶层中极其罕见的一幕。而此时,距离改变英帝国命运的一八三二年大改革法案通过,中产阶级进入政治主流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年。

然而这部名字叫《瀛寰志略》的书,还是写得太过含蓄。大篇幅的内容仍然是关于世界各地的风土民情。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更像是一本具有地理启蒙性质的旅游攻略。那些关于天朝上国为何被几个蕞尔小邦摁在地上摩擦的正确答案几乎无人问津。

此时的大清国的至高统治者,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鸦片战争不过是蛮夷用了一些奇技淫巧的洋枪洋炮打了宽厚仁德的大清国一个措手不及罢了。给那些化外刁民一些银子安抚一下,开几个口岸让他们做个生意,划一块广东的无人岛让他们靠岸休息一下晒晒渔网未尝不可。帝国真正的敌人是那些反清复明的乱臣贼子,那些反对改土归流的汉人奸贼,以及即将作乱的捻军和太平长毛贼。而朝堂上的大学士们都觉得此番战败不过是「军心动摇」导致,好好整顿军备,让将士们下一次敢于用肉身冲锋,靠华夏五千年孕育精化的浩然之气就一定能破除欧罗巴岛民的蛮夷妖术。

十一年后,徐继畬早已官场失意被罢免多年,此刻他正在一所书院中研习西学。而他的老同事们也纷纷在长江流域与洪秀全和他的拜上帝教教众浴血厮杀。这一年,那些被天朝降了天恩赏赐了银子、香港岛和通商口岸的蛮夷又杀了回来。大清国都城陷落,圆明园被付之一炬。

无论是阳明心学还是程朱理学现在都没办法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而那些有过真正政治实践的封疆大吏们却心知肚明。李鸿章在一封信给恭亲王奕䜣的信里吐槽:「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即当时的国家精英们的全部精力几乎都放在了培养一种叫做「心性」的神秘能力上——那么如何培养这种能够御敌万里之外让万国来朝的「心性」呢——那就是天天写小楷。每天夜深人静,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在空旷的书房里悲声长鸣感叹礼崩乐坏,蛮夷横行,然后展开烫金的宣纸,用精致的毛笔沾上昂贵的墨汁,将那些为数不多的不会招来文字狱的几本圣贤书的名言警句进行随机排列组合。中间在加上一些自己的感时伤怀。写字的姿势一定要帅,书法一定要飘逸俊秀。忠孝节廉,尊中国,攘夷狄的换十八种辞藻写一遍之后,胸中油然而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之情,尧舜禹汤文成武德周公吐哺孔孟程朱仿佛一瞬间打通了全身的经脉。这种凛然正气一旦养成,就一定要早早休息,存着这正气,明天上朝的时候,焦头烂额的皇帝一旦问起自己御敌之策,就可以借着这股凛然正气好好在百官面前朗诵一遍自己的感时伤怀的新诗篇了。

但这是那些务实派根本看不下去的。洋务运动应运而生。徐继畬关于制度的提醒,洋务派的官员们不是不知道重要。张之洞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候,不可能没意识到天朝的分崩离析的病根恰恰就是这「中学为体」。但现在朝野上下的国家意见领袖们每天都在通过写书法抵御强敌,他们却如何敢提改变大清国的国体这件事?要不是武装到牙齿的英法联军不费吹灰之力就秒掉了大清国防军,别说是「西学为体」了,就是「西学为用」也足以让他们扣上「长他人威风灭己方锐气」的大帽子然后被贬回乡种田去了。

洋务派的领袖们,就这样开启了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洋务运动。朝中的「饱学之士」像防贼一样盯着他们做事。洋务派若是兴办实业,便会有人抱怨他们不鼓励农耕,与奸诈的商贾串通一气投机倒把;洋务派若是购买西方机械与兵器,便会有人抱怨他们不重修身齐家之本,却去将金银财宝买这些西洋妖术之末;洋务派若是兴办西学,便会有人抱怨他们数典忘祖,不从现成的老祖宗的无所不包的智慧里参悟真理,却要舍近求远学那些蛮夷的不仁不义之学。

1875年,英国外交官马嘉里经由缅甸凭借大清国的有效文件入境云南,遭到当地人猜疑并爆发冲突最终被当地人杀死。然而,对现代外交没有任何概念的云南政府处置不力,导致这件事上升到国家层面的外交冲突。英国公使施压清政府最终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