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有一首很著名的《正气歌》,有一句是很多像我一样历史学出身之人的座右铭: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这是两个关于史官「秉笔直书」的故事。

我第一次知道这些故事是我刚到北大历史系读书的时候,一次阎步克教授的中国古代史课堂上。这门课其实是北大历史系的一个传统:新生需要尽快地完成对「秉笔直书」这种数千年传承的史家精神的理解,才不会在未来让手中的笔杆子作恶。

我今天给你分享一下「在齐太史简」的故事。

左传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齐庄公与权臣崔杼的妻子私通,崔杼于是设计将国君于家中杀死,然后扶持齐景公即位,自己自封齐国相国。然后发生了一次齐国史官家族与齐国相国对峙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左传原文记载:「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大意就是:齐国太史书写——「崔杼杀了他的君主」。崔杼因此杀了太史。太史的二弟看到兄长被杀,仍然写到「崔杼杀了他的君主」,于是也被崔杼杀死;太史的三弟目睹两位兄长被杀,不为所动,接着写「崔杼杀了他的君主」。崔杼没有办法,放过了太史家最后一位史官。而此刻,南史家族的史官听闻太史家族被尽数屠灭,担心无人记录史实,于是拿着空白的竹简火速前往现场。听闻太史家已经完成了崔杼弑君的记录,才返回。

而我的另一位北大老师辛德勇教授在中华书局的一次讲座中说到:(秉笔直书)涉及中国早期职业史官的身份和传统的问题。简单地说,早期史官身处于天人之际,肩负着沟通上天与世人的职责,若不能忠实地记述史事,会遭受天谴神责,并且这种惩罚的严酷程度甚于世间一切暴虐的君主,所以,才会有辛甲、董狐、齐太史等史官能够奋不顾身而不失其守,甚至搭上他们整个史官的家族。比司马迁早些时候的贾谊,称「天子有过,史必书之,史之义,不得书过则死」,反映出直到西汉时期,在人们的观念中,很大程度上还在沿袭着这样的传统。

在感动之余呢,这件事其实细想就会有很蹊跷的地方。

我猜你八成有跟我当年一样的疑惑:

第一个蹊跷的地方就是,史官这个工种看起来真的非常危险,动辄就被杀害或处于腐刑,工伤率极高——这跟我们的直觉不符,即历史学家埋头古卷之中,研究的是很久之前的人和事,难道不是最不可能因言获罪的人么?

历史的记载,其实是对旧闻的记载。任何旧闻,在刚刚发生的时候都是新闻。而在现代社会,根据事实发生的时间与年代便分出了两种职业——对旧闻进行调查的历史学家,和对新闻进行记载的记者。而像齐国太史家族这类的史官,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记者。当然,现代社会的各种传媒业的技术传播手段高度发达,街头巷尾的小事情也可能被庞大的记者团体捕捉到。而在纸张都是稀缺品的古代中国,若要用宝贵的书写资源去记录最值得记载的事物,君主的左右两侧是最为稳妥的选择。而这一类记录君主实时行为的史官,在西汉之后被称为「起居注史官」。他们会在君主各种公开活动中随侍在旁,记录除了君主私生活之外的一切言行举止、圣旨、重要的奏折等等。

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自己是一个整天跟在君王身边的记者,君王干了点什么龌龊的事情你都要刷刷刷地记录下来,请问这个职业是不是非常地危险?

而幸运地是,这类史官在唐代之前,都有着非常独立的地位,也一直都能坚守一条原则: 君主本人至死都不能阅读这些关于自己的记载。这大大降低了作为皇家记者的起居注史官的死亡率。 而起居注史官的记录总是事无巨细,那么史官中德才兼备的人便总会站出来去整理这些第一手资料,汇编成册,方便后世参考政治兴衰与得失的真正原因。这一类史官呢,就更像是大家印象中的古佛青灯不问世事人畜无害的历史学家。他们其实就是「史馆史官」。他们的工作大概分两种:第一种是皇帝驾崩之后,他们会把所有的起居注拿出来,精编成类似于大事年表的编年体史书,这种叫做《实录》;另一种呢,就是如果某个王朝灭亡了,他们就会把各种实录和其他史料拿出来,给前朝王侯将相挨个写人物传记,就是我们熟悉的纪传体史书。纪传体的可读性和趣味性都比编年体强很多,所以更被大众所知,而我们而我们熟悉的二十四史则全部是以这种方式书写而成。它们也被称为「国史」或「正史」。

以上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些史官的工作看起来那么危险的原因。

第二个蹊跷的地方就是,为什么这些君主和权臣这么痛恨别人说他们的坏话,可就是不去找一些服服帖帖的史官来写历史,给自己歌功颂德?或者,为什么这些史官敢公然跟君上叫板?再或者,为什么即使史官被杀了,他门对权势熏天的人的记录为什么没有被删除而是流传至今? 简单的说,君主和权臣根本没有权力指派谁能当史官。这个职业是世袭的家族企业,往往一大家子的人都是史官。

那这种奇怪制度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我们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史官的发源其实要远远早于君主能够独断专行的年代,甚至要早于汉字发明的年代。如果你穿越回上古中国,那个时候的中原地带仍然是部落林立。偶尔的天灾会导致人祸。部落的首领在面对洪水地震干旱蝗灾之时,是选择组织庞大的劳动力去进行工程建设,还是组织庞大的武力去对邻居部落进行豪取抢夺?如果我是这位首领,我一定希望:我的祖辈面对类似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呢?他们犯过哪些致命的错误呢?他们做过哪些对部落有长期好处的事情呢?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一位老人告诉我曾经发生过什么呀。对,在那个物竞天择的年代,哪个部落能率先实现政治经验的代际传递,哪个部落就能够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什么叫「政治经验的代际传递」?很简单,有一代一代讲故事的人,而且是讲真故事的人。这些人就是史官的前身。 史官于是成为了上古社会地位最为崇高的职业。他们与部落首领或君主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史官常伴左右,靠强大的记忆力记住尽可能的重要决策,然后口头讲述给他的孩子,于是史官家族就形成了。而文字发明之后,这种不成文的制度便愈加成熟:那些因为口头相传导致记忆失误的鬼怪神话故事越来越少,而独立于君主任命的继承制、刚正不阿的史学精神、秉笔直书的职业素养成了这个特殊职业的神秘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