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市场就像是“一个人头攒动的集市”,艾伯特·M·乌泽卢尔( Albert M.Wojnilower)曾经这样说道。作为美国首屈一指的投资银行——第一波士顿银行的首席经济专家乌泽卢尔是少有的几位能够透过冰冷的金融数字找出模糊人性的经济学家之一。他指出,金融交易员实际上就是整日聚集在股票市场和商品交换市场的交易大厅地板上的“人群”,他们深思熟虑、说长道短,他们盯着别人盯着的股票,算计着“大多数人”会倾向于哪里。信贷市场上的“人群”就是集合起来的“电子人”,人人盯着电子大屏幕,人人看着相同的电子买价单和电子询价单,人人用电话传播着“流言蜚语”。
乌泽卢尔写道:“交易员必须且因而要迅速对所有认为别人可能会做出反应的消息做出自己的反应。至于这些消息是否具有经济意义甚至是否真实都不重要。此外,众所周知,人群效应与个人效应完全不同,前者可以对各种信息(包括传闻谣言)进行制造、传播并做出反应。” 1
10月8日清晨,星期一,由各种人组成的交易“人群”聚集在华尔街上,他们正被自己内心的无知、茫然和些许的恐惧蹂躏。美联储办公大楼和纽约储备银行的大门紧紧关闭,原因是享受法定假期“哥伦布日”(Columbus Day) (1) ;但整个金融市场却还在消化美联储于上个星期六发布的“惊天消息”。华尔街上一切可见的实物并没有改变,可一切又都似乎已经不同。“人群”的正常期望化成了碎片,他们知道美联储已经突然将自己丢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一个人了解的新世界。
上个星期五急速上扬至900点的道琼斯工业指数 (2) 瞬间下跌近14个点,星期二时又继续下滑27个点。债券价格也出现急剧下降,长期政府债券价格已下滑2%,即每1000美元减少323美元。金价本来已经回落至每盎司17美元,但仅仅两天时间就迅速上涨至每盎司49美元。在货币市场,星期五时联邦资金利率还是11.5%左右,到了星期一就跳至14%,其他短期贷款利率也随之上扬,每日开始以锯齿曲线形式不断上涨;这些对于交易员来说都是他们从未看到过的“奇异景象”。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被货币交易员视为主要晴雨表以及被美联储视为控制金融市场的可靠预测标准的联邦资金利率开始呈现出“溜溜球式”的变化,即毫无规律和预测性可言的反复无常。它可以在一天之内上涨至18%,然后在第二天回落至14%,接着再回升至16%,最后再突然下降至11%,如此反反复复。当联邦资金利率猛涨至超过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设定的底线目标时,委员会就会召开特别电话会议讨论并同意暂时容许这种“离奇现象”。华尔街上流行一种充满怨恨的幽默说法,即将美联储这种政策上的瞬间改变戏称为保罗·沃尔克的“周六夜间特价品”。2
美国最大的生产制造商之一——IBM公司进入信贷市场后可谓倒霉透顶,其在寻求新资本的过程中遭遇金融风暴。一周前,IBM刚刚宣布其发行价值10亿美元左右的商业票据和债券,这是作为一家美国公司来说有史以来发行的最大一笔有息债务。IBM是美国最值钱的企业财团,这无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因此在上市最初销售异常火暴。然而没几天,局势就发生惊天逆转。经纪人再也找不到购买IBM商业票据的买家——即使承诺回报率达到近9.5%,因为长期政府债券利率正在节节爬升,并首次出现翻番。作为最保险债务人的美国财政部所发行的长期债权可以保证实现更大利润的回报,那为何还要“借钱”给IBM?就这样,IBM近一半债券陷入停滞,已经承保一揽子交易的各大主要经纪公司不得不“吞下”4500万至5000万美元的损失。
这种新的不稳定性还让其他许多人损失惨重。一位在大型投资公司工作的交易员这样对《华尔街日报》说道:“我的办法就是盯紧数字,然后在交易大厅内迅速完成一切交易,这样一来我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星期二清晨,彼得·D·斯特莱特(Peter D. Sternlight)像往常一样步行去上班。从他位于布鲁克林展望公园(Brooklyn's Prospect Park)附近的家到位于华尔街中心的纽约储备银行办公室大约需要花费一个小时的路程,其间还要穿过布鲁克林大桥(Brooklyn Bridge)和曼哈顿南区几条弯弯曲曲的街道。斯特莱特是纽约“开放式市场桌面”的操作者,是货币政策的首席技术专家。他身材高挑,头发乌黑,戴着眼镜的样子令人感觉既刻板又严肃;站在人潮汹涌的曼哈顿人行道上,你一定看不出他和那些普通职员或经纪人有什么分别,但正是这个人掌管着美国每日有价证券的买入或卖出,可以说他是华尔街甚至是全世界最为活跃和重要的交易员。
位于自由大街和拿骚大街交汇处的美联储办公大楼建筑,在美国官方宣传册里的描述总是能让人想起美第奇时代的佛罗伦萨宫殿(Florentine palazzo in the age of the Medici) (3) 。抬头仰望,你可以看见优美的拱门正面和顶楼阳台的栏杆扶手,这是这座大楼的标志性建筑。而在华尔街看来,美联储办公大楼看起来不禁令人生畏,甚至冷酷无情,狭窄的窗子外面套着沉重的铁栏杆,灰色大理石在纽约烟灰的污染下变得“锈迹斑斑”:它既是拥有古朴建筑风格的银行,又很容易被错认成是关押囚犯的牢房。
此外,这座办公大楼还是世界金融圈内的诺克斯堡(Fort Knox) (4) 。街面以下的大楼地下室多达五层,重达90吨的旋转铁门背后是储藏着占全世界40%金量的地下金库,1.3万吨重的黄金总价值高达1400亿美元。但其中只有部分归美国所有,大多数黄金还是属于世界各国的中央银行,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按国家分类,分别装在一个个单独的箱子里,当发生世界范围内的兑换交易时,这些金条不过是被从一个箱子移到另外一个箱子。即使是那些对美国怀有敌意的国家政府也会发现在美国金库内存有一定量的黄金是明智之举,因为其国内很有可能发生暴动、革命或其他影响其政权的大变动。
包括纽约储备银行在内的12家地区储备银行实际上是一个“工厂”,正如美联储官员自己所说,它是一个不断将新鲜货币运输给银行而后再摧毁旧货币的加工厂,是一个想方设法在众多银行中间流通已付支票并维持用以平衡每日来来回回的上百万笔支出账户的票据交换所。这家“工厂”的运行占用了大部分美联储员工,他们的工作必不可少,却机械呆板。
彼得·斯特莱特的“交易室”就在美联储办公大楼的8层,房间里只有大约15个年轻人在办公,却是“开放式市场桌面”运行的真正大本营。他的交易员紧紧盯着电子屏幕,用电话与36个被授权在政府债券和美联储、大型债券经纪人以及12家地区储备银行之间做交易的工作人员保持沟通。这些交易员整日面对悬挂在3面墙上的11个大型电子控制板,仔细观察上面罗列的每一笔发生在全美国内的票据、纸币和债券交易数字。30年前,这间交易室的墙上只有3个控制板,这种数量上的变化极好地证明了美国国债在这几十年里的突飞猛涨。
每天清晨,斯特莱特都要在与华盛顿方面仔细磋商后决定是否该买入或卖出大笔国债,或者什么都不做。36位“秘密”交易员会待命叫价,却并不知道交易是否会成行。大约在中午11点30分时,美联储交易员会将这些人叫回办公室,宣布交易是否进行以及由哪些人买入或卖出并规定交易额是多少。而在整个纽约大大小小的证券交易所和银行里,交易员会大喊大叫地报出“新闻”:“美联储买进!”然后无数盯着美联储的观察员就会立即精心盘算这次买进将会对货币市场利率产生怎样的影响。
许多时候斯特莱特会因为某些偶发因素对银行储备金标准做出调整,在某些纯技术原因的影响下抵消货币供给中的随机转换。举例来说,圣诞节假期期间的货币量就会出现季节性喷涌,人们会取出存款以获得额外现金,或者4月15日左右联邦政府收缴大量所得税并归还大量支票账目时也会影响货币总量。有时,货币还会因银行间“应收未收款项”(float) (5) 的突然激增而出现大幅度增长。假如中西部航空公司因超强暴风雪关闭机场,那么航空公司就要延期兑现美联储日航运已付支票,因此短期内这些与支票等量的货币直到支票兑现后才能真正被银行入账,从而人为地将货币供给总量“撑大”几十亿美元。
斯特莱特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其中包括以国外政府为代表、纽约储备银行操作的几笔“大生意”。这些行动让那些经验丰富的美联储观察员得以判断出美联储是否要出于技术因素或更大目的“进入市场”,例如调高或降低利率。美联储官员认为这些“防御性”调整对于维护市场稳定及自身对市场的控制十分必要,否则,交易员就要对货币量的任意涨落做出反应,无从实现信贷扩张。
诸如米尔顿·弗里德曼及其他货币主义者这样的批评家认为,纽约储备银行这种始终如一的“焊补”行为不仅毫无必要,同时也会“搅和”普通民众的银行账户,通过创造大笔交易的形式为私人交易者创造小额利益。通常来讲,斯特莱特每年都要执行价值约7000亿美元的短期贷款业务,而美联储的“纯收益”却还不到100亿美元。无论美联储买入还是卖出,36个交易员都会获得稍微高于私人交易市场既得利益的回报,尽管这个差价微乎其微,即不超过四五个基点,以3个月期国库券为例,这只相当于一笔100万美元交易中的80美元到100美元,这几乎算不上是“暴富之财”,但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差额累积起来也会在总价值7000亿美元的无数次交易中不断“繁殖”成一笔大数目。3
彼得·斯特莱特在对市场混乱和不断上升的利率做通盘考虑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适度干预,即从受到惊吓的交易员那里“买回”10亿或20亿美元以“稳定军心”。这种被称为“购回协议”的计划是美联储的标准技术手段,通过一纸协议卖出或买入国库券以扭转3天到4天后的交易局面,换句话说,储备金的暂时撤出或注入可以清除或延续一段时间内的市场状况。斯特莱特说,这一次开放式市场桌面不想向金融市场注入太多的“稳定情绪”,在与华盛顿政府经济事务主管史蒂芬·阿克希尔罗德(Stephen Axilrod)慎重磋商后,他决定这一次什么都不做,他要让市场自己找到出路。
美联储经济专家威廉·C·麦尔登尼(William C. Melton)是在交易室内奋战的36名开放式市场桌面交易员之一,他很快就听到从货币市场反馈回来的迷惑和骚动。麦尔登尼回忆道:
“我接到一个在有价证券交易所上班的朋友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欢迎来到处于自由落体状态的货币市场!电子屏幕上根本就没有叫价!’他的意思是说所有政府有价证券交易员都没有十足把握判断接下来国库券利率或政府有息债券利率会发生什么变化,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会买进任何 一种政府债券。”
当天下午,斯特莱特就向所有交易员宣布特殊且简短的指示,同时向他们阐述了新的运作程序。美联储将不再强硬和机械化,如货币主义批评家所愿,他们将允许利率自由浮动,斯特莱特解释道。但对于短期借贷利率变化仍做强硬控制。他强调说,新的运作程序“尚在试验阶段”。然而这些话并没有成功安抚焦躁的交易员,麦尔登尼听到有人小声说:“这里只有一只掉了100万美元的实验室小白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