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州正经历一场浩劫，数千名农民面临旧债清算或银行拒绝在耕种季节即将到来时提供新信贷。爱荷华的土地价值因为中小城镇地方商业的消失而日益下滑，全州由此失去5万人口。几年前高于3.5美元的玉米价格逐渐下跌，正滑向极具毁灭性的最低价——每蒲式耳1美元。

中西部及其他地区正遭受一种经济现象的蹂躏，这种现象是大多数美国人从未曾经历过的，即通货紧缩。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人习惯的是一种持续不变的物价上涨，在现代通货膨胀不断向上倾斜的40年当中，唯一不变的就只有价格上涨的速度。而1985年，美国经济中的农业及其他基本制造业却是被一种截然相反的危机所吞没，即价格下跌造成的持久且恶劣的影响。

在爱荷华尤宁维尔附近的一处农场，一群意志消沉的农民聚集在克里福德·伯格（Clifford Burger）和艾芙琳·伯格（Evelyne Burger）夫妇家的起居室，共同就如何抵抗银行止赎交换看法，他们彼此安慰并积极寻找答案。伯格一家自从1983年就开始偶尔拖欠还贷，于是地方银行拒绝他们用于春季耕种的贷款申请，而这笔贷款将决定着为1985年耕种购买种子和农用设备所需的燃料。伯格一家和朋友最后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他们认定，他们的失败是由银行家远程操控的一场阴谋引起的，而助其实现的帮凶正是美联储。

“首先，权力机构推高通货膨胀，之后他们开始宣传我们不得不抑制通货膨胀，”来自圣塔维尔的粮农吉姆·菲利普斯（Jim Phillips）说道，“他们为美联储的私人利益确立了这种政策，然后由银行家负责监控，他们任由咖啡短缺、石油短缺、白糖短缺，权力机构发现这个政策颇为有效。那货币为什么不短缺？”

伯格一家专门为此制作一本题为“银行家发财、农民借债”的宣传册，成为广泛流通在爱荷华及其他受灾农业地区的有关“货币问题”的宣传檄文。根据这本册子所说，美联储是“一个由银行家所有的贪财机构，篡夺政府的外衣，把自己伪装成人民的立法政府，一步步让美国人民受穷并得以控制美国人民”。

谈到这场针对农民的阴谋时，这些农民的措辞同样无比犀利。他们引经据典，挖出美联储早期历史的奇闻轶事。1913年，一群跨国银行家密谋成立这家中央银行，目的就是称霸世界，他们隐形的控制力量还会延伸到粮食公司、主要联合企业、金融市场和新闻媒体。农民们信誓旦旦地宣称，这些操纵行为会接受“300位权力人物”和“内部人士”的指导，最终受命于“犹太复国主义阴谋”。

“即使是在《圣经》中，”克里福德·伯格突然插话道，“也不建议使用高利贷。正是这些高利贷在杀死我们。”

“美联储还会指挥里根，”另一位等待银行止赎通知的农民小约翰·赛勒斯（John Sellers）说道，“每个人都说货币短缺，但根本不是这样。他们如果想要更多的货币，完全可以去印刷厂印钱。美联储就是最大的骗局，可99%的美国人都以为它是政府的一个分支机构。”

与其他人一样，约翰·赛勒斯也在试图与伴随经济破产而来的个人失意作斗争。“世界是灰色的。你会感觉你已经90岁，”他说道，“你正面临绝境，却没有办法摆脱。人们很想躺在床上，然后一直这样睡下去。”许多人会责怪自己，“当锤子终于落下，”赛勒斯说道，“你回头去看当初自己所做的决定，再想如果自己不做这样的决定会是怎样。你会感觉那是一段极其沮丧又极其内疚的可怕日子。”1

在爱荷华及其他受害地区，农民在意识到其他人也遭受同样境遇时竟会感到一丝安慰，甚至当中包括某些曾经成功操作的农民。因此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一定还有更具意义的答案存在。有些农民会将自己愤怒的焦点集中在大型粮食交易公司身上，指责他们人为操纵农产品价格；还有一些人会谴责强势美元和拉丁美洲国家债务，或者说这场危机是以吉米·卡特为代表的民主党人和以罗纳德·里根为代表的共和党人犯下的特定错误。

其他一些持有极端观点的少数人也开始狂热复活有关美联储的旧式阴谋论，攻击其自成立以来所拥有的神秘力量。这些农民对货币创造的欺骗性本质和美联储在由选举产生的政府中的非正常核心地位进行了深入研究，之后得出合理结论：只有一个强大的阴谋才能制造如此怪诞的安排。正是摩根、洛克菲勒和犹太人共同策划意欲毁灭爱荷华，这些“权力人物”通过控制货币创造来破坏民主、篡夺上帝权威。这种远程阴谋论的信仰折射出人们对生活的巨大失望和对政治的愤怒，并混合了深深的精神痛苦。在极度绝望的日子里，迷惑且无力的人们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生活是被一个恶毒的统治集团所奴役。爱荷华的农民就和谴责放债者的欧洲中世纪的天主教徒一样，和遭到现代资本主义诱捕的手足无措的哥伦比亚农民有着同样的命运。爱荷华农民亲眼目睹货币对自己的生活所做的一切，他们看到了魔鬼之手。

还有一种解释是爱荷华及其他地区大多数受害者所不愿面对的，即是美国政治体系自身决定了他们的命运。通货紧缩对美国农民及其他生产者的破坏并非来自遥远的阴谋家，而是他们自己的华盛顿政府，即那些由他们自己选举出来的代表所认可和默许的悲剧。物价普遍下跌的灾难并不是一个错误，不是一次自然且偶尔的事故，也不是一次魔鬼的阴谋，而是那些执掌美国体系立法政治权力的人物所追寻的经济逻辑的必然结果，其中大多数都是由美联储操纵，但也会得到其他人的默许。

这个更为深刻的现实令大多受害者士气低落，他们难以接受，即使是那些理解货币和美联储在通货紧缩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人。相信自己的痛苦只不过是错误或误导性的政策所致，只要美国人充分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处境就会很快变好，这对他们来说会更加容易。面对失败，他们宁愿认定是魔鬼的阴谋毁灭他们的生活，是动用了美联储的可怕力量才会破坏公平和自治。

是美国的政治逻辑引发这场农业危机，这并不是秘密。鉴于华盛顿的选择，通货紧缩式的破坏实际上不可避免。美联储下定决心不顾其他后果地将通胀率压得更低，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挑战美联储的这个目标，事实上甚至还得到来自两党的充分支持。作为一个实际问题，为了尽可能将货币价值稳定在零通胀水平上，其他经济因素势必要被迫维持负增长，即保持永恒的损失状态，从而抵消其他经济领域中持续出现的价格上涨，因此与通货膨胀斗争需要的正是持续的清算。

美国政府，尤其是美联储，无法充分意识到这是一笔并不能令人满意的交易，但金融市场却对此了若指掌。E.F.赫顿极其诚实且直言不讳地向自己的投资客户表达了这种逻辑：

“在我们看来，经济紧缩和一项特定的破产抑制计划都是现实通货紧缩的一部分，即低通胀和利率下降。如果通货紧缩在当前经济周期中能够产生作用，那么就一定会有损失者，也就是那些运气不好、投错赌注的人。不过这些负面影响并不是最重要的。” 2

“一定会有损失者”，正如赫顿公司时事通讯中提到的，这些蒙受损失者还不仅仅是农业生产者，还包括其他经济领域内的工人、管理人和所有人，例如房地产、基础商品制造、能源；劳动力和基础商品制造者也可以被看做是“投错赌注”的人。然而通货紧缩的负面影响并不是经纪人所说的“并不重要”。总的来看，通货紧缩造成的损失在整个美国经济中拉开一条巨大而痛苦的口子，从太平洋西北食品（Pacific Northwest）到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和路易斯安那的产油区，从西南部的铜矿和棉田到北部大草原的粮食产区和中西部著名的古老工业城市。

乔治亚太平洋公司（Georgia-Pacific）关闭了旗下9家伐木制材厂，几乎占其总生产规模的四分之一。铜工业企业就业率自1980年以来下滑63%。同期凡士通轮胎和橡胶公司（Firestone Tire &Rubber）的劳动力随工厂关门和管理规模缩减从10.7万人缩水至5.5万人，轮胎工业品价格下降7%，而生产成本却上涨4%。螺距、锌片、银器、果汁及其他许多许多产品都和石油、小麦、玉米、大豆遭遇着同样的命运。

一旦开始，通货紧缩就会迅速膨胀并极有可能持续存在，除非权威当局改变货币和价格政策。尽管商品价格一直会发生极涨和极落，从而影响供需的季节性变化，但价格的持续不景气会进一步加剧局势的恶化。利润的下降会促使所有领域的生产者本能地扩大生产，从智利铜矿开发商到美国中西部粮农，但这种反应只会加重市场产品的过剩，导致物价更加低迷。

整个1984年，通货紧缩都在逐渐积蓄发展势力。到了1985年，其已经变成美国经济的根本混乱状态。1984年第一季度食品价格曾一度达到高峰，在之后一年半的时间里急剧下滑近12%。农民的收入损失（不包括日益缩水的抵押品）在政府物价扶植性补偿（联邦政府用于农业的补贴，当时已上涨至300美元）的资助下部分得到赔偿。而没有政府保护的工业原材料价格却在同期跌落16%，总的来看，原材料价格自1980年达到高峰以来已下降40%。有如此多的蒙受损失者在日益积聚，美国经济根本不可能健康发展。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