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堪萨斯城联邦储备银行派出4位银行审计人员前往俄克拉荷马市,任务是对陷入麻烦的宾州广场银行(Penn Square Bank)进行审查。宾州广场银行经理人需立即向贴现窗口紧急借出1500万到2000万美元以维持银行的资金流动,但美联储的审计人员必须首先确定宾州广场银行是否仍然具备充分的抵押资格,即是否拥有能够让美联储当做抵押品的债券或可靠贷款票据。这又是一家陷入危机的银行,但也正是美联储为何会存在的原因,其创立之初的目的就是保护银行体系免受突发性破产或蔓延性恐慌的打击。
数月来,负责监管全国特许银行的美国货币监理署(Comptroller of the Currency's office)的审计人员因宾州广场银行财政状况的日益恶化而备受惊吓。这家银行被视为毫无价值且不可收回的贷款组合越来越多,其向石油和天然气开发商借出的贷款主要是在油价喷涌时发生的鲁莽性贷款。当时在许多人看来似乎这种幸福时刻会永远存在,可如今油价正在下跌,宾州广场银行的债务人前景惨淡,这些贷款因而转变成无效贷款。随着监理署审计人员一声令下将数百万无效贷款一笔勾销,宾州广场银行的资本迅速蒸发直至消失殆尽。这家银行成为无偿债能力的破产者,政府监管部门必须让其关门。
当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总裁威廉·M·艾萨克接到警报时,其为货币监理署审计人员的催促和惊慌感到相当迷惑。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是联邦银行监管体系中的第三方,这家保险机构会取得对破产银行的控制权,其要向参与投保的存款上限为10万美元的存款人支付保险金,或者试图让另外一家银行接管这家破产银行,然后重新开张。在多次银行危机中,美联储、货币监理署和存款保险公司都会本着共同合作的态度处理银行危机。从表面上看,宾州广场银行危机似乎算不上特殊的大事件。
“我不断地问自己:‘他站在这里和我讨论一家位于俄克拉荷马市购物中心的银行产生了5亿美元的债务,可为什么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一次特大的危机一样?’”艾萨克说道,“然后他告诉我,这家银行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因为它已经向其他银行卖出大约20亿美元的贷款参股,包括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大通曼哈顿、西雅图第一银行和密歇根国民银行。他的担心是如果处理不当,这些银行会产生连锁反应。” 1
宾州广场银行的如意算盘可谓一败涂地,银行的执行管理人也可谓是典型的强盗,这些企业银行家拼命向石油开采商提供新贷款,而依据就是当时前途似锦、生机勃勃的石油和天然气开发工业,他们对未来的石油价格充满信心,对债务人未来的偿债能力充满信心。联邦政府的审计人员发现,这家银行的贷款组合不仅普遍具有鲁莽性,而且甚至就是一种欺诈。
然而,宾州广场银行的这些“骗子”却无法做到自力更生,因为这家中等规模的银行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一家银行的资产和信贷从理论上来说应该与其负债和存款形成平衡,一家拥有不到5亿美元存款的购物中心银行根本不能承担20亿美元的贷款。于是宾州广场银行只能向上游部门售出这些贷款,正如银行家所说,即那些希望分担幸运的大型银行。2
美国中西部的最大银行、全美第七大银行伊利诺伊大陆银行从宾州广场银行那里拿走超过10亿美元的贷款参股。大通曼哈顿及其他银行还好陷得并不深,但也各自产生几亿美元的贷款参股。他们给予宾州广场银行借出更多资金的能力,同时也纵容后者甘愿冒越来越大的风险。
大陆银行本身也一向以“激进无节制”著称,只是其在规模上要远远超过宾州广场银行。其奉行的高增长经营策略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仅仅5年时间就实现信贷业务增长50%,400亿美元规模已经让市内其他竞争对手黯然失色。芝加哥第一银行也正如其野心勃勃的行长罗杰·E·安德森(Roger E.Anderson)所说的变成一家“世界级银行”,安德森受到美国商业杂志《唐氏评论》(Dun's Review)的大力热捧,宣称其银行是全美国运营状况最好的5大公司之一。《华尔街日报》则称伊利诺伊大陆银行是“最富攻击性的银行”。3
事实上,宾州广场银行不过是大陆银行及其他大型银行派往“石油工业”内部的商业调查员。当宾州广场银行登记贷款并实现贷款能力时,其不过是大型银行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后者会从中收拢同等数量的中间人佣金,然后转身向外寻求更多需要货币的石油勘探者。这对于各方来说都有利可图,在此期间,伊利诺伊大陆银行的股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从每股25美元上涨至40美元。美国这些最大且最负盛名的银行在贷款质量问题上的疏忽和怠慢(即不再遵循谨慎银行信贷规则)和穿着牛仔靴从俄克拉荷马购物中心走出来的骗子没有任何区别。
为避免陷入即时破产,美联储同意借出2000万美元(如果需要还可以更多)以维持宾州广场银行的运营,直到想出某些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来自联邦监管系统的三家独立机构官员在就如何清理混乱现场的问题上未能达成根本一致。美联储想要宾州广场银行继续运行,且不惜一切代价,直到找到新的所有人将其兼并。货币监理署的官员表示同意。但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的艾萨克却极力主张银行关门,向存款上限为10万美元的存款人结清保险费,并借此以儆效尤。如果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未能找到买家,那么所有持宾州广场银行活期存折且存款超过10万美元的人都将蒙受损失——信用社、其他银行、货币基金组织、个人投资者。但最大的输家却是那些曾经分担宾州广场银行不确定信贷组合的大型银行。
受到惊吓的银行家迅速和联邦政府的审计人员展开私下讨论,他们想要知道美国政府到底会怎样做。
“大陆银行代表走了进来,后面是大通代表和其他人,他们力劝我们采取某些特定的手段来处理这次危机,”艾萨克说道,“我们和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及其他银行代表商讨并购问题,他们提出各种方案,主要都是建议宾州广场银行在新东家的掌控下继续运行,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需要清算所有贷款。他们试图把多如牛毛的贷款全部抛给我们,这在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看来实在是一笔劣质交易。”
这样的讨论一直贯穿6月的最后几天且持续到7月4日的周末,宾州广场银行的钱已经快要用光。在这些讨论中,各货币中心银行得到美联储官员的支持,包括沃尔克、法律总顾问迈克尔·布莱菲尔德(Michael Bradfield)和美联储监管部门主管约翰·E·赖安(John E. Ryan),这些人都害怕一旦这家位于俄克拉荷马的银行遭到清算,其他大型银行也会承受“严重后果”。
“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可以正常处理这家银行破产,即用自己的货币抵充这些不良贷款,” 布莱菲尔德认为,“或者你也可以将资本投入其中,接管这家银行的运营控制权。如果你选择充抵这些不良贷款,那就必须要找到一个买家。”4
艾萨克提出两个异议:成本和原则。为参与投保且存款上限为10万美元的存款人结清债务最多要花费2.4亿美元的保险金,但如果全部承担起宾州广场银行的运营权,可能的潜在损失还会更多。与其他野心勃勃的银行一样,宾州广场银行已经积聚大量“资产负债表外”(off balance sheet)债务,加上信用证和信贷参股共计30亿美元。这些债务承诺并未出现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但无论如何其都要对这些债务负责。如果联邦存款保险公司接管控制权,那么这些信贷工具的持有人就会上门要债,艾萨克估算,符合法定程序的债务偿还损失总共要达到5亿至7亿美元。这些向联邦存款保险公司要债的原告包括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及其他银行,他们一定会尽力要回自己的钱。
艾萨克是一位自由市场运行规则的忠实信徒,他想要借此让各位银行家吸取一个有关责任和义务的教训,即一个需要产业投资人、养老基金、货币市场互惠基金、州立和地方政府以及其他所有将数十亿美元通过大额活期账户或商业票据(银行控股公司发行)的形式存放在银行的美国人都要吸取的教训。倡导金融自由化精神的艾萨克认为,损失对于银行和银行投资人来说是最好的约束手段,是一个能让他们记住要时刻评估自身风险的警钟,而非事事都要依赖美国政府。
“如果我们保释这次危机,”艾萨克这样对其他审计官员说道,“并承担起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大通、西雅图第一银行及其他银行的损失,那么我们会向金融体系发出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你可以尽情展开这些最劣质的银行行为,最后再由政府来保释你。”
在其他人看来,艾萨克的想法既天真又有些顽固。“会议桌上出现这样一位固执己见的人会有利于向金融市场灌输纪律和约束的概念,”布莱菲尔德说道,“但问题是如何才能让市场在不破坏纪律的前提下掌握正确的规则——不要在泼掉洗澡水的同时把婴儿也扔掉。”
从理论上讲,艾萨克的自由市场风险原则听起来无懈可击,但沃尔克及其监管助理担心的却是一个更大且更迫切的风险。如果政府拒绝介入并拒绝承担宾州广场银行的损失负担,那么在大型投资人中间就会制造一次大规模恐慌,即每天都会向诸如大陆银行这样的大型银行借出几十亿美元的金融机构。一旦他们听到有关大陆银行蒙受损失的坏消息,这些谨慎的货币管理人就会因大陆银行或其他大型银行的可疑信贷参股而停止买入后者的活期账户。这种突发性的不安全感甚至会波及与宾州广场银行无关但却在战场上摇摇欲坠的其他银行,例如花旗、汉基信托及其他货币中心银行,因为他们早已向拉丁美洲借出数目惊人的贷款。一旦这种市场恐慌开始蔓延,那将无法预测这些银行将会何去何从以及他们失败的程度。
鉴于传真机散播消息的速度,遍布美国各个角落的货币管理人会开始将自己的资金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并降低自己向任何看起来风险重重的银行购买新活期账户的速度。然而一旦诸如大陆银行这样的大型银行无法做到每天借入大量货币,那么其将无法运转,陷入瘫痪,这就是所谓“管理型负债”原则,银行将无法实现“攻击性”增长,首先会波及贷款登记,接下来就是借入货币以支持贷款。如果大陆银行无法维持这种每日进行的大规模信贷业务(80亿美元/日),那么其自身的运行机制就将被置于危险境地。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一场始于俄克拉荷马市一家小银行的清算危机会在一夜之间迅速蔓延至芝加哥、西雅图和底特律或者是纽约。